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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铁把那张写着“石猴修巨塔”的纸片塞给陈静时,手指在发抖。

清晨的女工宿舍弥漫着劣质营养膏的腥味,陈静正蹲在床边核对设备数据表,笔尖在电子屏上划过,留下一串整齐的蓝色数据。她的手指纤细,指甲修剪得干净,与检修车间多数人粗糙的手掌不同——作为小组里唯一负责记录数据的女工,她的工装袖口总是扣得严严实实,连头发都用深蓝色发网裹得一丝不苟。

“这个……你看看。”李铁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高大的身子在狭窄的宿舍门口显得格外局促,他把纸片往陈静手里一塞,就往门外退,“要是觉得没用,就……就扔了。”

陈静抬起头,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。她认识李铁五年,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最不擅长和人打交道,尤其是和女工说话时,总会把“零件”说成“零……件”,此刻见他这副模样,指尖捏着的电子笔顿了顿。

“是什么?”陈静的声音很轻,像羽毛落在铁皮上。

“林默给的‘技术隐喻’。”李铁的喉结动了动,目光瞟向窗外——宿舍的监控正对着走廊,只有床边这个角落是盲区,“修起重机的法子,我看你记数据时总对着液压参数皱眉,说不定……有用。”

陈静这才展开纸片。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,正好落在“石猴调平衡阀”那段文字上。她的睫毛颤了颤,握着纸片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——她确实总被起重机的液压参数难住,那些跳动的数字像群乱撞的麻雀,怎么也抓不住规律。

“我看看。”陈静把电子屏放在一边,低头细读。李铁站在门口,像尊铁塔似的杵着,耳朵却竖得老高,听见陈静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
“平衡阀比作‘守门的秤’,压力高了就‘秤杆歪’?”陈静的声音里带着惊讶,她抬起头,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,“这比手册上的‘压力阈值计算公式’好懂多了!”

李铁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,挠了挠头:“林默说这是旧时代的‘案例’,我……我觉得你能用上。”

陈静没再说话,只是把纸片小心地折成小块,夹进了自己的工作手册里——那本手册的封皮已经磨白,却被她用胶带粘得整整齐齐。她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递给李铁:“这个谢你。”

是块用边角料做的指套,黑色橡胶材质,上面有细密的防滑纹。“你拆齿轮时总磨破手指,这个戴着能好点。”陈静的目光落在李铁缠着布条的食指上,那里是上周拆齿轮时被毛刺划破的旧伤。

李铁的脸更红了,接过指套就往兜里塞,转身撞在门框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陈静看着他踉跄着跑远的背影,忍不住弯了弯嘴角,随即低头翻开工作手册,再次展开那张纸片。

那天下午的数据分析会上,陈静第一次没被组长赵坤点名批评。当赵坤皱着眉问“起重机液压参数波动原因”时,陈静推了推眼镜,声音清晰地说出:“平衡阀的‘秤杆歪了’,需要调整弹簧预紧力,就像石……就像手册里说的‘校准压力支点’。”

赵坤愣了愣,随即在报表上打了个勾:“这次总算说对了。”

散会后,陈**在数据台前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。她没立刻收拾东西,而是从手册里抽出那张纸片,借着台灯光线,盯着“石猴站在塔顶看云”那段文字出神。她的笔尖在草稿纸背面划过,起初是演算公式的潦草字迹,写着写着,突然顿住——

一行极浅的铅笔字慢慢浮现:“那石猴像光……”

字迹轻得像呼吸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陈静盯着那行字,镜片后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汽。她想起三年前被调进检修组的那天,父亲在净化中心门口对她说:“别问为什么,别好奇,按规则记数据,就能活下去。”可此刻,那个在纸上蹦跳的石猴,却像束微光,照亮了她早已习惯麻木的日子。

傍晚收工时,陈静在车间门口拦住了林默。

“林默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手里攥着张折叠的纸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“我想换石猴故事的后续。”

林默往四周看了看——赵坤正站在不远处训话,机械臂运转的轰鸣能遮住低声交谈。他挑眉:“你有什么能换的?”

陈静把手里的纸递过去。不是能量补充剂,不是零件,而是张画满公式的演算纸。林默正疑惑,陈静却轻轻翻转纸张——背面是那行极浅的“那石猴像光……”

林默的瞳孔缩了缩。他写石猴故事时,只想着用隐喻帮大家记技术,却没料到有人会读出“光”的意味。

“我有仓库废弃区的钥匙。”陈静的声音压得更低,镜片后的眼睛直视着林默,“三个月前清理旧设备时,管理员不小心把备用钥匙落在数据台,被我收起来了。那里有联盟十年前封存的旧设备,还有……没被销毁的纸质手册。”

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。仓库废弃区是奥星厂区的“禁地”,据说里面堆着老技术区遗留的设备,联盟每年只允许技术安全部的人进去一次,美其名曰“清点”,实则是销毁可能存在的“违规资料”。陈静手里的钥匙,相当于一张通往过去的门票。

“你想要什么?”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
“石猴后来去哪了?”陈静的睫毛颤了颤,“它修完巨塔,是不是去了更亮的地方?”

林默看着她眼里的光,突然想起李铁刻在铁皮上的筋斗云。原来同样的故事,落在不同人心里,会开出不同的花——李铁看见的是修机器的法子,陈静看见的是光。

“我今晚写。”林默接过那张演算纸,把背面的“光”字折进里面,“明早检修前,废料处理站见。”

陈静点了点头,转身走向数据台时,脚步比平时轻快些。林默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觉得手里的纸片变得很重——这不再是简单的技术交换,而是有人在用自己最珍贵的秘密,换取一个关于“光”的念想。

第二天一早,废料处理站的铁皮棚还浸在晨雾里。陈静已经等在那里,手里攥着个黄铜钥匙,链环上刻着个模糊的“废”字。

“钥匙只能用两小时。”陈静把钥匙递给林默,声音里带着点不舍,“管理员每周三核对钥匙,我得在那之前放回去。”

林默接过钥匙,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。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张新的纸片:“石猴离开巨塔后,遇到了条会说话的铁蛇,铁蛇说它知道哪里有‘永不生锈的零件’……”

陈静的眼睛亮了。她展开纸片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默的手,像触电般缩了回去,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。“谢谢。”她的声音细若蚊蚋,转身要走,又突然停下,“旧设备里有台蓝星产的投影仪,要是……要是你能修好,或许能看到真正的光。”

林默的心又是一动。投影仪——能把图像投在墙上的机器,他只在老陈的只言片语里听过。

陈静走后,李铁从废料堆后面钻了出来。他昨晚没睡好,眼下泛着青黑,手里却攥着个新磨的铁皮盒:“我听见你们说话了。”他把铁皮盒递给林默,“这个放钥匙正好,防水。”

林默打开铁皮盒,里面垫着层软布,是陈静常用来擦镜片的那种布料。他突然明白,这个“三人的角落”已经悄悄形成——李铁用力气守护秘密,陈静用钥匙打开门,而他,负责把光写在纸上。

“她为什么愿意把钥匙给你?”李铁蹲在林默身边,挠了挠头,“那可是‘禁地’的钥匙,被发现会送去净化中心的。”

“因为她相信石猴能找到光。”林默把钥匙放进铁皮盒,“就像你相信能修好起重机。”

李铁似懂非懂地点头,突然压低声音:“赵坤昨天问我,你是不是有‘提高专注力的技术故事’。”

林默的动作顿住了。赵坤——检修组的副组长,一个总把“按规则来”挂在嘴边的中年男人,永远穿着熨烫平整的工装,袖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,连走路都踩着电子钟的秒针节奏。

“他问这个做什么?”林默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“不知道。”李铁摇摇头,“就昨天收工时,他突然拍我肩膀,说‘听说你们最近效率高,是不是有什么专注的法子’。我没敢多说,就说……就说你记性好,能背手册。”

林默捏着铁皮盒的手指紧了紧。赵坤不是***——***在乎的是积分和效率,赵坤在乎的是“规则”。一个总把“按规则来”挂在嘴边的人,突然打听“技术故事”,这本身就透着反常。

“知道了。”林默把铁皮盒揣进怀里,“别跟任何人提钥匙的事,包括小张他们。”

李铁重重点头,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的表情。

上午的检修车间,赵坤果然找了过来。他站在林默的检修台旁,看着林默拆卸轴承,突然开口:“小林,听说你有‘提高专注力的技术隐喻故事’?”

林默手里的扳手顿了顿,随即继续拧螺丝,声音平静无波:“赵组长说笑了,就是记参数的小窍门,哪敢叫‘故事’。”

“哦?”赵坤推了推眼镜,镜片反射着头顶的灯光,“可李铁说,你能用‘守门卫兵’的说法,让他记住齿轮拆卸顺序。我最近总走神,核对报表时总出错,或许能‘借鉴’一下?”

林默的后背微微发紧。他能感觉到周围同事的目光都悄悄投了过来——赵坤是组里的“规则化身”,连***都让他三分,此刻竟主动打听“故事”,这比技术安全部的突袭更让人不安。

“就是把参数编成口诀。”林默把拆下来的轴承放在台面上,排列得整整齐齐,“比如***齿轮的参数,我编成‘三五一五,左松右紧’,其实就是35和15两个数值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
赵坤盯着他的眼睛,看了足足有十秒,突然笑了笑,那笑容像生锈的合页,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:“是吗?那下次编新口诀时,能不能也‘借鉴’给我一份?按规则来的前提下,提高效率总是好的。”

“好。”林默低下头,继续手里的活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赵坤转身时,往陈静的数据台看了一眼。

那一刻,林默突然明白“三人的角落”面临着什么。***的怀疑像明枪,看得见,躲得开;赵坤的试探像暗箭,藏在“按规则来”的外衣下,让人猜不透深浅。

中午休息时,陈静在数据台底下塞给林默一张纸条:“赵坤今早调了我近一周的数据分析记录,重点看了起重机参数那页。”

林默捏着纸条,突然觉得怀里的铁皮盒像块烙铁。他抬头看向赵坤的办公室——门虚掩着,能看见赵坤正对着电脑屏幕,屏幕上是什么,没人知道。

“得去趟废弃区。”林默找到李铁,声音压得极低,“越快越好。”

李铁看着他凝重的表情,没多问,只是点了点头,转身就去跟***请假:“我肚子疼,想请两小时假去医疗站。”***正忙着核对积分报表,挥挥手就让他走了。

仓库废弃区的门藏在主仓库的最里面,挂着把沉重的铁锁。林默用黄铜钥匙打开锁时,铁锈簌簌落下,像在诉说被遗忘的时光。推开铁门的瞬间,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,呛得人直咳嗽。

里面果然堆着如山的旧设备。落满灰尘的起重机零件,缠成一团的电缆,还有几台蒙着帆布的机器,轮廓像是……投影仪。

“陈静说的投影仪!”李铁指着最里面那台帆布覆盖的机器,眼睛亮了。

林默却没动。他的目光落在一堆散落的纸页上——那是被撕碎的手册,上面能辨认出“老技术区”“维修规范”等字样,还有几页上画着和李铁爹留下的电路板上一样的“太阳”“月亮”标记。

“这些……”林默捡起一张纸,指尖抚过上面的“井”字,“是老技术区的手册。”

李铁凑过来,看着纸上的标记,突然“啊”了一声:“我爹画过这个!他说这是‘安全接地’的意思!”

林默的心沉了下去。联盟说老技术区的资料都被销毁了,可这里却藏着这么多——赵坤是不是早就知道?他打听“故事”,是不是为了找到这些东西?

“快走。”林默把几张相对完整的纸塞进怀里,“我们得在赵坤发现前,找到他想找的东西。”

李铁点点头,伸手掀开那台投影仪上的帆布——灰尘飞扬中,一台银灰色的机器露出了真面目,镜头上蒙着层灰,却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做工。

“是蓝星产的投影仪。”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,“陈静没说错。”

就在这时,仓库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。林默和李铁对视一眼,迅速躲到一堆零件箱后面,屏住了呼吸。

脚步声越来越近,停在了废弃区的门口。有人在低声打电话,声音熟悉得让林默的血液几乎凝固——

“……对,他们果然去了废弃区……嗯,按您说的,没惊动他们……是,我会盯着的……”

是赵坤的声音。

林默攥着怀里的旧手册纸,指节泛白。他看着李铁紧张的脸,突然明白“三人的角落”已经不再安全。那把黄铜钥匙打开的,或许不只是通往过去的门,还有潘多拉的魔盒。

而盒子里藏着什么,他们还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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