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
她不和我说话了。
这还不算,她还要换座了。
在晚自习快要结束的空隙,她一个个挨个问,谁愿意和她换座位。
没有人理她。
女生很多都不喜欢她,邋遢,不爱干净,还爱说谎。
男生们都是起哄。
起哄说可不敢动栋哥家的饺子。
她还在问,就跟听不懂人话一样。
问完一圈,没有人同意。
她只能又站回我身旁。
要上第二节自习课了,打铃声响起,她要进去里面,就得主动开口,得问我挪一点椅子。
她低头看我,狗啃的刘海耷拉着,无声无息。
我憋着一节课没上厕所,我能动?
我们无声对峙,我手里转着笔,所有的余光都在她身边,只要从开始要她叫我一声名字说让让,到叫我一声名字,再到只要咳嗽一声就行。
但是她没有。
就在我绷不住要说话时,班花说话了,她愿意换。
班花就在我前面。
她于是坐到了我前面。
她同桌是个死胖子,胖子话多,好骗,为了抄作业,乐意听她吹牛。
我看得心烦。
我是个烂人,看着心烦的东西,我就忍不住。
有天,她又和胖子说她妈小时候陪着她练琴的事情,说她妈可听她的了,她要是说手痛,她妈就捧着她的手指给她一根根按摩,然后用嘴呼呼。
特骄傲的样子。
我说:「你妈那么爱你,咋不给你钱吃饭?今天早上你又吃人胖子的吧,人为啥要给你吃啊?好意思吗?天天?你妈教得可真——好啊。」
她一下涨红了脸,猛地站起来。
我也站起来,现在不跳桌上就比她高了一个头。
「咋的?」
她顿了又坐下。
她还是不和我说话,她转头跟胖子说:「我妈是最好的妈妈,我妈是一碗水端平。这些年,我比我姐多花了很多钱,生活费,住宿费,学费,这些账算下来,去掉零头也有二十万!所以——」
所以才严格控制她的用度。
她说她妈当初读书都是自己带米去学校蒸饭,可没有这么多生活费。
她姐姐在乡下的同学读高中时候一周只有十块钱。
「所以,我会好好读书,我一定要当第一名,我妈妈会为我骄傲的,她会很高兴的。」
她那双黑黢黢的大眼珠子都快怼到胖子脸上,眼睛里只有真的就是肯定这几个词。
胖子忙着抄她的作业:「哦哦哦。」
我忽然不知道怎么的,有些说不出的异样。
我低声哼:「行吧,那又怎么样?」
她没说话了。
她又说又说:「我妈妈,一定会为我骄傲的。」
那之后,她又不理我了,也同样的,不理胖子了,她开始更用心学习。
我看着心里暗爽。
但是她不吃饭,真的看着越来越瘦。
晚自习她咕咚咕咚起码喝了三瓶水。
我是个有道德的人,我不弄死伯仁,伯仁因我饿死。那不行。
4
我给了胖子五百块钱,跟他说,找贝姜给他补课,给她包饭。
胖子哦得嘴巴越来越大,我举起拳头:「老子是见不得你这种人,只会不劳而获抄作业,怎么做社会主义接班人。你就说答应还是同意吧?」
胖子缩了缩头,选择同意。
她每天中午和晚自习给胖子讲课。
奇了个怪,老师讲的听不懂,她一讲,胖子没懂,我就懂了。
看来我俩智商差不多。
最多一学期我得个第二名也不是什么难事。我特么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啊。
结果有天晚自习小测,我提前交卷偷去厕所上五排。
正到关键时候,忽然听到外面喧哗。
我以为年级主任来了,正手忙脚乱,忽然听见了她的尖叫。
我出去,一个兄弟的擂我肩膀:「我靠,你还不去看看,你媳妇要被你丈母娘打死了!」
「去你娘的。」
我加快脚步。然后看到了我最难忘的一幕。
一个算得上漂亮的中年女人拎着她狗啃似的短发,将她从三楼拖到一楼打。
那么多的台阶,一层一层往下跌。
她骂贝姜不要脸,同样都是贝家的女儿,为什么姐姐那么乖巧,她就这么贱,要不是有人告诉她,她都不知道人能下贱到这个地步。
为了二十块钱一个包子就跟别人牵手打啵。
那个没用的死胖子站在旁边,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们没有打啵,只是给她打了一份饭。
她妈破口大骂说她饿死鬼投胎。
她终于也忍不住了,她说妈妈,我饿啊。
她妈说:「难道我少了你钱?!每个月我都让你姐姐给你带生活费!你还不知足,还要多少?」
她们争嘴最后她哭着说那行,那把爸爸的钱给我,我不要你留给姐姐的那份,我要爸爸的钱。
「原来是等在这里!原来是等在这里!白眼狼!」
她妈气得哆嗦,转头张望了一下,拎起旁边的一个花盆直接砸在她头上,她说现在别想分家产,除非我死了。
温热的血顺着她的脸流下来。
狼狈到了极点。
原来这就是,她嘴里那个爱她到了极点的妈妈?
原来这就是她悄悄退了补课饼干要攒钱买礼物送的妈妈?!
同学们指指点点。
我冲过去,班花死死拉住我:「别,你想她被打死吗?」
贝姜就像个被剥了毛皮的雏兽,她哭着说:「妈妈你不是说了一碗水要端平吗?姐姐进步了旅游夏令营。我也考了第三名,全年级第三名。很好的成绩,我们年级一共两百多人。妈妈,你看看我啊。」
「你不是说你能得第一吗?那么会吹牛?原来才第三啊。没用的东西!」
她妈拿走了她的身份证,然后往外走。
「要不是……考试我肚子痛。妈妈,我就想要点生活费吃饭,我就想吃点肉,想跑步不会晕倒,来姨妈不会痛到痉挛,也不配吗?」
她妈头也没回:「对,你不配。我没有你这样早恋养男人的女儿。」
她埋着头,跪在地上哭起来。
天上惊雷一个接着一个,每一个炸裂,她都吓得哆嗦一下。
她妈走了,她还不死心,喊:「妈妈,你别走,我下回一定第一名啊!」
我甩开班花的手,走过去给她打伞,她突然回过神一样,抓了我的伞,跑去给她走远的妈妈撑伞。
我气得转身就走。
明天,明天,我一定要狠狠骂她,怎么能这样?!是被她妈下蛊了吗?!
我一晚上都没睡好,反复想着什么狠话例子对她这个脑子最有用!又半夜爬起来,给她下单了药酒和绷带。
我想,我真是疯了。
结果想了一晚上,第二天早上,我到了教室,在我桌上看到了我的伞。
下面还有一张纸条:「谢谢。对不起,伞不小心坏了一点,我没修好,下次赔你。」
伞骨折了,断了好几根。
哪里不小心弄坏了,分明丧心病狂打坏的。
我拿着烂得不成样子伞,感觉一口气在我心里脑子里乱窜。
贝姜再没回来,她休学了。
我的伞,五十块钱,也再没赔我。
我小心眼,记得牢牢的。